
我以前没怕过谁,可现在,我从心底有些敬畏这个精于算计,铁腕无情,野心勃勃的少年。
从天下的角度来看,这样的天才,死了真是可惜。但从个人的角度来看,身为母亲的姜姬,难道就应该死吗?
作为姜姬将死重允的一枚棋子,我站在棋盘上本不需要有立场,只要按她的吩咐通传消息,不久就能拿回碧桐远走高飞。只是我现在知道得太多,面对他们都无法用简单的爱憎来区分,搅进这趟浑水,内心也颇受煎熬,以前沧籍常说,世间的事是难得糊涂,真是这样。
温熙的秋阳下,重允坐在水池边喂鱼,他默然观赏着锦鲤争食的凶猛动作,我看他那样子,估计心中又在盘算着什么。我迈着还不是很灵便的脚步走到他身边,他抬头看着我笑了下道:“正在想什么时候能再听到你弹琵琶,你就来了。”
他指了下身边道:“坐下弹一曲吧,几日不听也有些想念。”
我答了是,坐在他旁边拨弦弹奏,《心经》这首曲子除了读心,附带也能凝神静心,我慢慢弹奏着,看到他的目光放到前方的红叶山上,他已经为姜姬设计好了一个结局,就在十一月初五的大雪,泾阳川的冬狩,在此过后一切都将重新开始。
我与姜姬坐在甘泉宫的回廊,古槐的黄叶在风中簌簌飘落,漫天的黄金急雨,一片秋意浓。她抱着碧桐,对着我弹奏完《心经》后,沉默良久。随后淡淡笑了:“他倒给我设计了一个好结局。”
她的笑容有淡淡的忧伤,我看着她的笑容,感觉这笑里似乎还有别的什么,我再看时,她已平淡了神色道:“你做得很好,仍旧看着重允,有新消息时再来回报。”
我答是退下,往宫门走时遇到一个铁塔般高大魁梧的中年将军,燕额虎须,面貌刚毅,稍斜的剑眉紧着,战甲上的威猛豹头闪着精光,腰上佩了柄粗长的重剑。
我与他擦身而过就被他身上陈年累积的凶煞杀气所震慑,不由自主地感到胆寒。走到门口时,听到回廊那边传来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“童休拜见娘娘。”
姜姬柔媚的声音响起:“童将军,请起。”
我背着碧桐走在回东宫的路上,原来他就是手握三十万重兵的大将军童休,公子操的亲舅舅,重允最为忌惮的心腹之患。今日童休披坚执锐地过来甘泉宫,看来重允已经开始落子了。
有句话是这么说的,你知道的越多,你就越不快乐,贴切地描述了我现在的状态。
《心经》能凝神静心,听着曲子想事情会很有效率,重允慢慢习惯了他想事时有我在身边弹琵琶,现在不光是他在明镜堂下棋时我得陪着,连他喂个鱼,散个步,午个休,只要他有事情要琢磨,都会派人把我叫过来弹奏,随着他预计动手时间的逼近,他每日都在盘算推敲着细节,每一颗棋子的落位,动手之后的各方势力均衡,以及各种可能产生的状况。
我日日跟随在这个精于算计的少年身侧,愿不愿意都倾听了一大堆他心中的阴谋诡计,厚黑权术。看着秀眉青长,狭长凤目微微上扬的重允,笑得如此熙和,全然一个阳光少年的模样,与他内心所思所想形成强烈反差,我看着他的笑,读着他的心,时时感受到巨大的幻灭感。
什么都是假的,什么都是骗你的,唯有利用你是真的。作为站在食物链最顶层的人,他有很多种手腕等着你,手执丝线提人偶般操纵着你,荣誉、权利、财富、美女,都是缚住你的丝线,你挣不脱他的束缚,逃不掉他的摆布。心甘情愿,甘之如饴地做一枚棋子,重允的操纵是对人心的操纵,人心有多贪婪,多少欲望,他的手段就有多复杂,多肮脏,这个主流世界太黑暗了,纯洁的我都要抑郁了。
有时他闲下来,不想这些阴谋诡计时也会和我随意聊几句。
比如“离国手年方几何?”
我答:“十九。”
他想了一下道:“乌桑女君婉妜如果还活着应该也十九了。”
我听到他提到从前的我,觉得很惊悚,却也要装出无知的样子配合地问“乌桑女君?”
他熙和笑着,手指间翻转着棋子淡淡道:“婉妜女君与我订有婚约,如不是亡国,今年都与我成亲了。”
他看着我笑了一下道:“以前我以为十九岁的女人很老,现在看看倒也还好。”
这是重允难得放松的时刻,在他想清楚一些复杂形势后,会闲扯八拉地同我说几句玩笑,虽然我并不觉得他的玩笑有多好笑,但面对这个精于算计,铁腕无情,野心勃勃的少年时,心底总是有些敬畏,就会很给面子地做出被他的幽默所折服的样子,捂着嘴呵呵笑一阵儿,尽量做出真心实意的表情对他说:“公子真是幽默。”
他看着我笑得傻样,摸一下鼻子,露出一分真心得意的笑容,道:“还好吧。”
唯有这样的时刻,他才有些像个十一岁的少年。
重允的计划,有条不紊地进行着,还有一个月就要冬狩了,他却被一个环节卡住了,大将军童休的兵权名义上有三十万,但在重允当幕后景王的这三年,已经找了几个机会,分了十五万放到几个他稳稳操纵的将军手中。
剩下的十五万是童休一手带出来的亲兵,也是景国的精锐,童休攥得很紧,更关键的是,就算扳倒童休,目前也没有合适的人来接这个摊子,之前他内定好的大将疾病发作突然逝世,打乱了原有的计划,匆忙之间谁来掌兵?这件事很棘手,安排得不好就易引起兵哗。
他手执棋子,看了会儿黄昏雨水中如火的红枫和青紫的槭树,对正在弹奏的我道:“吩咐宫人请公子亓麟来晚宴。”我的手一顿,起身答是,让宫人带着雨具去延请亓麟。
我执着象骨伞挑着风灯站在重允身边挡雨,昏暗的天色中,亓麟跟随着宫人,缓步而来,他看着久候宫门的重允,疾走了几步,攀了他的肩笑道:“四弟怎么站在门口,倒叫为兄不好意思。”
重允笑嘻嘻抬头看着亓麟:“好些日子没见三哥,做弟弟的甚是想念,今日三哥过来,重允自然是要守着的,能在门口多看三哥一眼也是好的。”
我心中暗呸一声,他今天才头一回想到亓麟好吧,重允的演技着实不错。
两人亲密地说笑着往回廊走,亓麟从我身边过时扫了我一眼,没搭理我。
从那次红叶山他把我背回来后,我们一直没见面,开头几天是养脚伤,后来重允时常让我跟着抽不开身,再加上我已被亓麟教导得智商上升,具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,有什么难题自己也能慢慢想明白,倒不像之前日日离不开他迫切需要他帮忙。同他之间的事,随着重允计划的逼近,给暂时搁置了起来,两人反而走得远了。
晚宴上,重允向亓麟一杯杯敬酒,两人聊起儿时的趣事,喝得很是开怀,一尾清蒸鲈鱼端了上来,按照重允吩咐我给他和亓麟分别夹了一盏放到他们面前,重允蘸了下调料尝了口,对我道:“这个料没你调的好,你且去重新调两碟来。”
我答了声是,去后厨调了两碟调料。需知我这人做菜一塌糊涂,唯有调料还不错,一日在房内蘸着自己整的调料啃骨头时,重允来找我,看着我吃也有点饿,拿了块骨头蘸料吃了,自那以后,他每顿饭都要我在身边伺候着调个佐料。
以前的我智商低下,好吃懒做,优哉游哉地过了好多年,后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,我被逼无奈发奋图强提升了智商,便开始日日劳神,偶然被发现调料不错,竟安排我日日调料,这种劳心劳力的日子让我感悟能者劳,而智者忧,无能者无所求,饱食而遨游。
做人的最高境界,就是当一个废物。
我将调料放到亓麟面前时,他微笑着道:“有劳。”他笑得清朗我却被不知哪儿来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哆嗦。我看着他清朗如月色的笑,想到在他照看下当废物的那些年,无比怀念我的从前。
吃了饭,喝了酒,叙了旧,重允将亓麟请到明镜堂,夜雨下得很大,轩窗外如火的红枫和青紫的槭树被淋漓雨水冲刷,散布一堂湿润的木香。重允指着明亮烛光映照下的金黄榧木棋盘,看着亓麟笑道:“三哥可否赏脸与重允手谈一局。”
亓麟看着他淡淡点了下头,道:“好。”
重允和亓麟分别坐在棋盘两端,重允看着我眨了下眼,我知道他是让我开始弹奏《心经》。
我搬来黄花梨镶铜交椅坐在两步开外,准备弹奏。
重允看着亓麟,落下黑子笑道:“下棋时听曲子已成习惯,还望三哥不要介意。”
亓麟悠然抬手按下白子道:“四弟只管随意。”
我看着浓墨重彩的轩窗下对弈的两位公子,亓麟的侧脸在烛光下清朗至极,重允也显露出帅得妖孽的苗头,观看帅哥下棋,赏心悦目,实为人生一大乐事也。
重允落子谨慎周密,无一遗漏,亓麟落子就显得有些随意,单手支颐,修长的手指捻起白子按落,好像没有想太多,漆黑双眸深沉幽静,周身一股萧疏轩举的气质,如圭如璧。
我在心中暗自比较了一下重允和亓麟,认为就气质而言,亓麟还是胜了一筹,重允再过个几年,再成熟点应该就差不多了。
重允又一次看向我,我才发觉我看帅哥下棋看傻了,忘了弹曲子,红着脸,坐直身子,开始弹奏。
重允在心中快速算着棋局,他算无遗算,真不知亓麟会输多惨,需知重允是个围棋少年,生平最爱下棋,没事就打谱研究棋局,宫中一品棋士都下不过他。
今天是我头一回见亓麟下棋,似乎对此道并不热衷,我知道他会做菜,会女红,会打架,会忽悠,但不知他会下棋,我同情地看着亓麟,心想你也有今天,当着我的面被你弟弟杀得丢盔弃甲折损面子,便很想读读他此刻的心情,来幸灾乐祸一番。
我微侧了身子,将碧桐对着亓麟弹奏《心经》,弹了一小段,再弹一小段,变幻指法又弹了一段,上齿咬住了下唇,怎么回事?
亓麟他没有心情,换句话说,我读不出他的心。
这是我拿到碧桐以来,第一回读不出人心。
此番想来,许多与亓麟有关的事都有些神秘,他在血屠封魄阵将自己血祭了后是怎么出来的?他怎么就把我忘了?当年他跑到关外做了三年小二又是为什么?现在他坐在我面前,我又为何读不出他的心?一个谜团绕着一个谜团。
我想着与亓麟有关的事情,一遍遍梳理,将所有事情串起来琢磨,任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,便越发觉得他很神秘,是个谜一样的男子。
我默默思索了很久,直到突然感应到重允三分满意的心绪,才收回散漫的神思,他们下完了,意料之中的亓麟输了,但意料之外的是他居然只输了一子。下棋时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别国的军政大事,重允根据亓麟的回复,心中正在对亓麟做出考量。
亓麟看着棋局,似心有不甘,看着重允笑道:“再来一局。”
重允笑道:“好。”
第二局下完,亓麟还是输了,依然是输了一子。
重允看着亓麟笑道:“再来一局?”
亓麟点了下头开始落子。
第三局下完,亓麟仍旧输重允一子。
三局棋下完,重允心绪已由三分满意提升为九分满意,他原定计划中卡住他的难题解决了,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来暂时接管童休的十五万亲兵。
按照他的预想,接管十五万亲兵的人,首先要和童休及公子操关系不错,因着熟人接手,军队里的反对声会少很多,其次要有才能,十五万亲兵,近百名将军,不是一个草包就能管得住的,最后不要太有才能,太有才能他就管不住了。
方才看似闲聊,实则内里包含玄机,不多不少的几句话重允便已了然亓麟对军队的看法,亓麟很有想法,根据他对亓麟的了解,亓麟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,但跟他比起来,想法和手腕还是差了点,如同下得三盘棋,只差他一着,但毕竟还是差了他一着,不错,就是他了。
我看着他们两个聪明人下棋,三言两语,已是另一片天地,随意一句话,一个眼神,互相了然于心,我用碧桐读着心还得大脑高速运转才能勉强跟上他们步伐,他们彼此神交,互相猜来猜去就能轻松交流,这两位公子真是太恐怖了,论智商我跟他们简直不是一个物种。
亓麟看着又输一子的棋盘,摇了摇头道:“四弟一颗心七窍玲珑,智谋深远,为兄自愧弗如。”
重允带着熙和微笑道:“今日只是侥幸。”
亓麟悠悠地拿起青瓷卧狮烛台旁放置的烛剪,举手剪落一小截烧残的灯花,清朗笑道:“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侥幸。”
重允拿了枚黑子轻轻磕在棋盘上笑道:“三哥这样讲,倒叫我不好意思。”
亓麟笑着抬手制止道:“有什么不好意思的,就算我是你哥哥,该赢的就要赢。”
重允的黑子轻轻磕着棋盘笑道:“受教了。”
亓麟的眼光悠悠瞟到我身上道:“不好意思的是为兄,今日有个不情之请,还看四弟能否答应。”
重允漫不经心磕着黑子道:“三哥请讲。”
亓麟看着重允道:“前些日子我纳了胡小仙入府,这丫头爱跳舞,老嫌乐姬弹奏得不如离国手,跟我说了好几回,想让离国手到府中与她作伴,我知晓离国手目前随伺你,就让她断了这个念想,她至此便茶饭不思,日日消瘦,看得我也有些心疼。”
他看了眼窗外夜雨继续道:“今日下棋有幸又闻得离国手弹奏,秋雨满池,落叶成愁,想起了那个丫头,如此,虽是不情之请,还是向四弟提一提吧,一切都看四弟意思了。”
我一直弹着曲子,听着亓麟的这一番话,几乎弹不下去。我看向重允,他面上没什么表情,但心中还是动了一下,有一分不舍,可他只思衬了一秒便带着熙和的微笑说了一声“好。”
我再也弹不下去了,停下了手,沉默地看着他们。
重允坐在棋局前,看了我一眼,手指间腾转着那枚黑子,望着亓麟似笑非笑道:“你可不能亏待她。”
亓麟带着清朗的笑容道:“那是当然。”
我腾地一下站起身,心情激愤道:“亓麟公子,离欢蒲柳之姿,粗陋琴技,难为胡国手看得上眼,只是我到底是甘泉宫的人,如果真要去南宫,总得问过姜姬娘娘的意思才行吧。”
亓麟看着我,眸色幽深道:“离国手所言甚是,倒是本公子疏忽了,如此,我明日再去问问姜姬娘娘的意思。”
重允抬手道:“不用那么麻烦,离欢现在我宫中,我做主就行,后天你就去南宫吧。”
我愣了愣只能答是。
重允挥挥手道:“你且退下。”
我愣愣地一步一步走出了明镜堂,活了十九年,第一次这么伤自尊,连个人都不算,像东西一样被送来送去,也没有人问一句我心里是否愿意,我黯然地抱着碧桐向宫门走去,突然很想找到离殃大哭一场。
待走到甘泉宫时,没有打伞的我,全身已被淋得精湿,我正想偷偷去找离殃,却被在偏殿的姜姬一眼瞧见,派人将我叫了过去。
我全身湿透地站在她面前,脚下淌了一滩水,非常得狼狈,我抹了下挂在脸上的水珠,也不知这些水珠是雨水还是泪水,理了理湿漉漉贴在脸颊的乱发,把头垂得低一点,再低一点,不想让她看到我的样子。
“离欢,抬起头来。”姜姬的声音清冷。
我犹豫地慢慢抬起头,就碰到她坚硬的目光。
“怎么了?”姜姬问我。
“我……”我看了下手中碧桐,觉得她其实可以直接读心。
“我不读你的心,你自己告诉我,发生了什么事?”她的语气不容商议。
我站在她面前,咬了下唇,将刚才的事告诉了她。
她听完后摆了下雪白的衣袖道:“你觉得他们不尊重你,不在乎你的感受。可是你忘了,你已经不是乌桑女君了,你只是入宫随侍的乐姬,一个乐姬本来就不会被人在乎。”
我听着她这番话,心中很难受。
她看着我难过的表情继续道:“我之前读过你的心,知道你对亓麟的感情,依我看真正让你难受的是亓麟把你要去南宫的理由,他为了胡小仙向重允开口,他在意胡小仙远胜于你,你对此是不是很嫉妒?”
我惊了一下,内心慌乱地看着姜姬,我是在嫉妒吗?
姜姬雪白衣裙上那张绝美的脸洞察着我的表情,微微笑了一下道:“是了,你就是嫉妒。”
她的话就像刀子,一刀刀把我剖开,说出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情绪,我站在她面前有如浑身赤裸,却无处躲藏。
我通红着脸,垂着眼,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。
书宵捧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,身后的宫人奉上一碗姜汤。
“把汤喝了,衣服换了。”姜姬对我淡淡吩咐。
我答了是,喝下那碗姜汤,身上的寒气被驱走了几分,又走到后间换上干净的衣服,绞了下自己湿漉漉的头发,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糟糕,才鼓足勇气走到她面前。
姜姬看着我道:“如果你想让人在乎你,想被人嫉妒,你就要努力。我以前跟你说过,只要人还在,就不要放弃。亓麟还活着,他只是忘了你,他既然之前能真心喜欢你,为你舍命,现在你就没有信心让他重新爱上你吗?”
我微张着嘴,认真地听着姜姬的话。
她继续淡淡道:“这次去南宫,是个很好的机会,你可以在他身边接近他,让他爱上你。你现在这样沮丧,只能说明你以前被宠坏了,稍微一点委屈就受不了。”
我觉得她说得真是入木三分,心中对去南宫之事有了全新的考量。